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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妹一只

【楼诚】诉衷情 (完整版)

    修改过之后发上来,共一万八千多字,大概是自己对楼诚最深刻的理解了吧。

         诉衷情    by  Coslot

 

       无限柔情像

  春水一般荡漾

  荡漾到你的身旁

  你可曾听到声响

  你的影子闪

  进了我的心房

  你的言语你的思想

  也时常教人神往

  我总是那样盼望

  盼望有一个晚上

  倾诉我的衷肠

  从今后就莫再彷徨

                         ———《诉衷情》

 

1。

阿诚很是同意汪曼春说过的那句话。

 

她那时眉眼生动,红唇粉腮,满眼都是对明长官深刻的眷恋。她挽着明楼的手臂,仰头望着明楼优雅的眉眼漾着色泽柔和的光彩。汪曼春痴痴地望着他,明楼的优雅举止,在她心里,活像一幅动人的油画。她半是撒娇半是装傻,她说,“我跟你在一起,就像是一名小学生,总被大教授牵着鼻子走。”

 

彼时阿诚正开着车缓慢的跟在他们后面,老神在在地看着这对旧情人叙旧。来上海之前明楼刚跟阿诚提过,他怀疑汪曼春也在调查他,现在却又半抱着人家的腰肢温柔如水。眼看着76号里杀人如麻的汪处长快乐、幸福的就要眩晕,马上就要溺毙在明长官的多情中了。

他想,岂止是被牵着鼻子走。当明楼的深邃眼睛看着你,当他对你低沉的说着情话,谁都没办法不沦陷,谁都没办法不心驰神往。如果说明楼是一种毒,那么她一定也毒入肌理,无法自拔了。

阿诚跟在明楼身边,看着他从长身玉立的少年逐渐成长为气度沉稳的青年,从学富五车的经济学家到身份复杂的战士,一步步踩的扎实。他坐上伪政府要员的位置,对汉奸走狗的骂声充耳不闻,从容游走在汪伪政府和日本人之间,徘徊在黑暗的边缘,用最黑暗的手段去摧毁罪恶。

上一秒对着言笑晏晏的人,下一秒就有可能死在明楼的枪口下。

 

从汪家出来,在回宾馆的路上。阿诚一边开着车一边打趣,“大哥,你说你从香港回来家都顾不得回就来与汪小姐见面,真是风流潇洒啊。”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明楼手指揉着太阳穴,轻轻皱着眉,“卿本佳人,”顿了一下,“奈何做贼。”

阿诚笑了一下,当然知道,当然。自从听闻汪曼春变成心狠手辣的特务头子之后,明楼就把心中的那最后一点年少时模糊的曾经爱过的痕迹亲手埋葬了。

阿诚只是羡慕,就算是装出来的,明楼那种面面俱到的温柔,也只有她汪曼春有资格享受。

阿诚只是羡慕汪曼春,羡慕她能光明正大的爱着明楼,不死不休。羡慕她能被明长官特殊对待,温情脉脉。

阿诚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明楼从养母手里救过他的命,又把他培养成才。他十多年日夜陪伴在明楼身边,知道明楼内心的信仰与坚持,看他身入险境,曲线救国。

他多庆幸,阴差阳错终究能与明楼迈到同一条路上去,唯一看到他的隐忍和孤独。这辈子,只此一份的陪伴就心满意足。

 

 

2。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诉衷情》顾夐

 

“一个和平的缔造者,公众形象不错吧。”明楼拿着报纸大步走进他在新政府办公厅的办公室。

阿诚跟在后面垂着眼,忍不住笑,“汉奸形象。”

 “你说什么?”明楼扭过头。

 “西装不错。”阿诚笑眯眯的改口道。

“阿诚,今天晚上76号有个舞会,算是和平大会的预热,你早点去。一来照顾一下汪曼春的情绪,二来争取和南田有进一步实质性的接触。”明楼严肃起来,目光炯炯。

 “我担心南田不信任我。”

“所以,还有第三个任务。认识那个唱夜来香的歌星吗?她实际是个日本人,名叫南田淑子,是南田洋子的妹妹。今晚也会参加这个舞会。我会派人刺杀她,你要把她救下来,其他的不用我教了吧?”

“先生,为什么要兜这么大个圈子?”

 “信任是一步步来的,刺杀南田的妹妹,是告诉南田她的秘密已经泄露,她会更急切的想要得到抗日分子的情报,潜意识中的疑心和防备就会减少,”明楼慢慢地分析,语气中带着他特有的稳重,让人不由自主的定下心来。

“让你去救人,是把你和南田绑在一起,她会把感激和信任混为一谈,加快和你实质性的接触。”

 

 

晚上,阿诚先把项链给汪曼春带上,又照例与她吵了架。

装了半天孙子,最后实在还是没忍住,每次看她那副非明楼不嫁的势在必得样子,就难受的心里直冒火。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杀了她。他家的大哥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完人,这么一个恶毒的女人绝对不能染指。

 

被明楼佯装生气地呵斥出去后,要不是看到台上唱歌的女人,阿诚差点就把正事给忘了。

偷偷溜到后台,正好碰到这个南田淑子轻轻咳嗽着走出来。阿诚一示意,便有一个人从层叠的窗帘中钻出来,手握尖刀,面目凶狠的向这位歌星冲去。

陈萱玉一扭头看到那人手中尖刀,竟然吓得浑身发抖,身子一软。阿诚连忙跑过去将她扶住,挡在他身前。

几个漂亮的转身之间那刺客已见败势。但阿诚有意放水,只求他等会儿来得及逃脱。

只听身后的陈萱玉痛苦嘤咛一声,阿诚转身看她,原来她穿着演出时的细高跟,一时慌乱没站稳竟然扭了脚。

这一走神,阿诚不慎又被刺客的刀刃将左手手掌划了一道。刺客没想到这佯装刺杀也伤了人,立刻飞也似的逃走了。

阿诚回头去扶陈萱玉时,暗自腹诽,果然女人碍事,本来能轻松完成的任务居然还挂了彩,回头大哥不抵要怎么嘲笑呢。

“陈小姐,能自己走么?”他手掌上伤口涌出殷红鲜血,但仍然神色平静的用右手扶起陈萱玉,手放的恰到好处,既不拘谨也不风流。陈萱玉趴在明诚怀里,她大而明亮的杏仁眼逐渐闪出了泪光。

被哭包明星抱着哭了一场,又被迟迟赶到的南田洋子细细询问了事情经过,简单包扎了伤口,总算赶回汪曼春办公室门口的明诚又看到了被一个四五岁小男孩推开的办公室大门和门里暧昧交叠倒在沙发上的明先生和汪处长。

他神色木然的看了看两人,抱起小男孩关上了大门。

 

回程路上一路无话。

 

3。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更捻馀香,更得些时。

———《诉衷情》李清照

 

夜深人静。

 

阿诚在前面开车不说话。

 

明楼在后面坐着也不说话。

 

回到酒店进房间的时候明楼才看到阿诚手上的纱布。他问明楼,“你的手怎么了?怎么一路上也不说话,还开车回来。”

“有些人只顾得欣赏美人,何时顾得关心他人死活。”阿诚气鼓了一路,并不想多说话。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生气,只是疲惫奔波一天,完成了大事小事无数桩,结果最后看到明楼和汪曼春那一幕让他心里难受。他尽管在外面沉稳干练伪装的不错,回到这个只有明楼和他在的空间里他才有些抑制不住的想耍小脾气。

明楼看着阿诚手上已经渗出血迹的纱布,心里早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心里又心疼又生气,“你倒是理直气壮,救个日本人还能把自己伤着,伏龙芝白念了吗?真是给我丢人。”

明楼念念叨叨的去拿医药箱,把阿诚按到沙发上,伸手去拆他的纱布。

“你自小身体弱,虽然这些年好了些,但也不要忽视。我先给你消毒好好包扎一下,等会儿去叫苏医生来给你打上一针破伤风。”

阿诚觉得又感动又委屈,鼻子发酸,眼眶渐渐红了。“我冤不冤啊,这一天好事做尽,先替你送佳人礼物讨她开心,又救人受伤,又送孩子的。最后还要被你吼,你居然因为汪曼春吼我!”

明楼想起阿诚刚来明家的时候,虽然也是个半大孩子了却不爱说话,动不动就自己一个人哭,只得明楼亲自去哄才管用。现在阿诚长大了,长成一个气度非凡的青年了,在他面前却还是这么孩子气。

明楼突然很怀念从前。那时阿诚瘦瘦小小的还没有明台高,眼睛黑亮,仿佛总是含着一汪泪,乖巧得让人心疼。

阿诚累了一天,一会儿便睡熟了。脸上还带着点委屈,腮帮子气鼓鼓的。

 

那夜明楼伏案工作到深夜,一时恍惚叫了声阿诚。出了声才想起来阿诚已经睡下了。

他悄悄走到床边,想看看阿诚被他惊醒了没有。却看到阿诚迷糊醒来冲他笑。

“大哥别晚睡。”说完又听到绵长的呼吸声。

明楼低头看着阿诚的脸,浓密的睫毛,挺直的鼻,坚毅的轮廓,如果再配上他低沉好听的声音,可以让任何美丽的小姐心醉。他叹了口气,想碰碰阿诚的脸,伸出的手却在半路攥成拳头,缩了回来。

流光容易把人抛。

 

明家旁支的堂兄明堂一大早就怒气冲冲的来到了明家大宅。

“明楼,明楼在家吗?”说着便推门进了明楼书房。

“大哥,大过年的,这是跟谁生气呢?”明楼起身迎他。

“是这么回事,有个日本婆子,到商会里找着我,说要跟我合资做香水生意。”

“你说这日本人,他说合资就合资,他算个什么东西啊!咱们明家老祖宗的金字招牌,不能就这么生生让日本人给毁了啊!”

明家在上一辈分家,明堂经营着些日化厂和几个铁矿,平时与日本人走得还是有些近的,碰到这种事明楼只能说是毫不意外。

 

明堂苦着脸,微胖的脸皱成一团,又是提旧情又是耍赖皮,大有今天这事不解决他就留着不走的意思。

“大哥,要我说这事好解决的很。你可以把那个唱夜来香的歌星请来啊。”

“陈萱玉?她可是个亲日派的明星啊。”明堂一脸不信的样子。

“她可是有日本军方的背景。如果找她给你的香水做宣传,日本人想来也不敢再打歪主意了。”明楼道。

明堂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有些不情愿的走了。

 

明诚皱着眉,刚起床不久声音还有点哑哑的,“大哥,怎么又是这个陈萱玉?”

明楼抬手端起喝了一半的咖啡,眼睛里都是笑意,“山人自有妙计。不过这个计划还是需要阿诚大显身手了。”

他喝完最后一点咖啡,把杯子带杯碟递给阿诚,阿诚睁大了眼睛疑惑的看着他。他觉得阿诚眼神湿润,瞳色黝黑,好似小鹿,心里好笑,顺手摸了一把阿诚蓬松的发顶。

阿诚瞪了他一眼,拿着杯子走了。

 

明楼心思深沉,旁人能想到走下面三步的路,他就能预料到十步。种种意外都能让他尽数利用,明楼说过,天下只有我算人,几时轮到人算我。

但何曾想,这世事诡谲多变,谁又能未卜先知呢?

 

4。

明家香水发布会。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著芬芳,

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

更爱那花一般的梦,拥抱著夜来香,吻著夜来香,

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

啊……我为你歌唱,我为你思量,

夜来香,夜来香,夜来香……”

 

台上她翩翩起舞,旁若无人,春云慢展,烟视媚行。眉眼勾画的细长柔媚,多情中又带着脆弱的天真。唇色鲜艳,歌声婉转,引人沉溺。

靡靡之音。

阿诚想起杜牧那句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山河破碎,遍地焦土,只怕忘了国仇家恨的,真正是那醉生梦死的人。愈是乱世,愈更多人选择逃避,将心思寄托在风花雪月上。日本人造的陷阱,只消手指一勾,便有人争先恐后跳下去。

他又想起明楼唱过的那段京戏,名叫《生死恨》。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金酋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明月在哪一州?”

真正的勇士才敢于面对惨淡的现实。敢于杀敌建功,血溅征袍而慷慨悲歌,敢于杀身成仁换取日月新天。阿诚的大哥便是这样的人。阿诚愿意毕生作他的铜墙铁壁的人。

阿诚不由转头去看坐在他身旁的明楼。今天他们两个都穿了黑色燕尾服,白衬衣,配了黑色领结以示庄重。明楼生的俊美,五官精致,今日更显出他气度不凡,风姿潇洒。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台上,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诚莫名觉得欢喜。自己所有的崇拜、眷恋都向着他。欢喜都关于他。

 

突然看到明台在墙边向他探头探脑。这个小少爷今天早上起个大早,又遮遮掩掩不愿跟他们来参加发布会。想也是去日本领事馆的任务出了岔子。

他起身过去,明台在他身边耳语几句。

 

一曲唱毕。陈萱玉下台入座。明堂腆着肚子走上台,道“接下来呢,我的两位弟弟,为大家带来一曲四手连弹,夜来香。希望大家喜欢。”

陈萱玉在台下看着坐在琴凳上的阿诚,侧脸英俊,背脊挺拔。琴声跃动。仿佛轻巧的跳在她心尖上。

陈萱玉提起裙子,“阿诚先生,请留步!”

她小步跑过来,声音纤细柔软,好像是轻轻呵着气,有种不自觉的暧昧,“下周日本领事馆的舞会,你愿做我的舞伴吗?”

阿诚看见明楼远远冲他使眼色,示意他同意。

 

阿诚想起大哥对他说话也爱用低沉气声。低言慢语,神色认真,却暧昧得无以复加。明楼每次这样同阿诚说话的时候,阿诚都觉得有些不自在,却又希望时间过得慢些。每次明楼这样说话,试图说服他的时候,永远能够轻易成功。

阿诚觉得自己无药可救了。平时不觉得,一想到明楼的点滴便思绪如潮。难以言状。

求不得,却不是一种痛苦。大哥永远不知道才是最好。

 

5。

在日本领事馆的门口,阿诚出示了之前陈萱玉差人给他送来的邀请函。

一条装饰极为华丽的走廊上壁灯明亮,环形的办公室设计,从走廊上环形扶手往下看,大厅里花香鬓影,绅士名流荟萃。

这是日本领事馆为“华北战场”取得的胜利举办的酒会。许多军官、日本侨民、交际花应邀而至。场面异常热闹,花团锦簇,酒香四溢。钢琴师弹奏着《夜来香》的舞曲,流光溢彩的顶灯下舞动着一群活色生香的红男绿女。

走廊上的环形扶手下和大厅的屋顶边,交错满挂了日本的太阳旗和南京政府沿用重庆的青天白日旗,表明了这场舞会的性质。

尽管已成孤岛,上海依旧是繁华的,尽管人们把它称之为“畸形”的繁华。

 

不远处一位穿着华丽礼服的小姐向阿诚聘婷走来,她端着两杯香槟,脸上带着欢喜的笑。是陈萱玉。

她说,“阿诚先生,你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

阿诚接过酒杯,分出目光去看穿着挺拔西装的明台步入大厅,道“陈小姐,我既答应了你的邀请,怎么会失信于你呢。”

他微笑着,手虚虚扶住陈萱玉的肩膀将她带到大厅的一个角落,道“这里说话总归没那么吵,也少有人打扰。”

一举一动体贴又斯文,风度翩翩。

他说,“陈小姐,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么?”

阿诚其实不喜欢跳舞。他觉得和陌生女人耳鬓厮磨很是不适。他所有的风度都是跟明楼学的。明楼各种礼节做的完备,风姿迷人。阿诚看着就觉得向往。

 

一曲舞毕。有别人来邀陈萱玉共舞,她矜持点头。阿诚退到人群中,悄无声息上了二楼。

他看见有两个日本卫兵端着枪神情紧张的向走廊尽头的机要室走去,就意识到明台上楼的时候不慎又留了尾巴。

他今天要去日本领事馆的机要室盗取第二战区兵力部署计划的文件,大哥就是担心明台会出岔子,才让他来看着点。果不其然。

这个小家伙,做事总是这么不靠谱,处处漏破绽,真不知道疯子是怎么教出来的。

 

阿诚上手解决了那两个日本卫兵,拖至机要室门口,这样明台出来的时候便能意识到有人帮他解决掉了麻烦,外面的路走不通了。

阿诚整理好微皱的衣角下楼去,陈萱玉正在等他。楼上一声枪响,日本人冲上二楼,而后又气急败坏地封锁出口,阿诚微笑,看来明台已经撤离。

满大厅的红男绿女惊呼着抱头蹲下,慌乱得样子和之前活色生香的景象对比简直是讽刺。

陈萱玉惊慌的拉他躲在角落,带着哭腔问他,“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日本人又杀人了?”

阿诚不语。他看着陈萱玉硬是装作中国人只觉好笑。

她说,“世事原来没这么简单。他们叫我拍电影,讲的都是日本要帮助中国人发展的事。可我知道他们都是骗人的,他们一直在杀人。他们一手把我捧红,让我说着谎,演着戏,我跟他们说,我不愿意再骗……”

她话音到此戛然而止,阿诚其实知道后续是什么。她不想再骗别人她只是个懂日语的中国女孩,演着扭曲事实的电影唱着引人沉迷的歌,以另一种方式来摧毁这个养她成人的国度。

这世间多的是无奈与粉饰太平的辩词,但更多的是自私。自私的人往往活得比较久,他看到她的痛苦,但绝不会理解她。

他回忆起明楼同他说的那句话。环境越是严酷,我们越是要保持清醒。

 

此时明楼在明公馆书房的书桌后坐着,心里在猜阿诚现在会在日本领事馆里做什么。平日他们寸步不离,往日这个时候阿诚也会在书桌前陪他办公。今日阿诚不在身边,甚是想念。

阿诚自小跟他长大,全部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他不是不知道阿诚对他的想法。可是阿诚毕竟年轻,再大些他总会意识到他这种迷恋只是长期依附的眷恋,他总会脱离他的大哥,用自由的灵魂和独立的人格去追寻他真正的梦想。

明楼舍不得阿诚离开他的生活,却知道就算忍着痛也得剪翼。他渴望这能来得迟些,又希望不要让他折磨太久。

他多渴望把阿诚拴在自己身边,永远不放开他;又多希望阿诚走出童年的阴影,拥有幸福的家庭,做一个健全的正常人。

这两种念头时时刻刻都在撕杀,不计生死。

 

 

 

6。

阿诚终于赶在宵禁前回来,明楼长长舒了口气。

桂姨见了小心翼翼问阿诚,“怎么回来这么晚啊?”

“有应酬嘛,又赶上出了点事,所以回来晚了。”

明楼在书房里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到阿诚回来了连忙拿起文件假意看。

他听见阿诚开门走进来,又和桂姨用他别别扭扭的小模样说话,带了点鼻音,可能是晚上外面太冷冻着了。一会儿得记着让他跟阿香讨碗热姜汤,睡觉时再嘱咐他多盖床被子。他听见阿诚窸窸窣窣脱下大衣,搭在臂弯,脚步由远及近。

之前怎么没发现明公馆的隔音效果这样不好。明楼佯装认真地在看文件,边又有些不合时宜地想。

阿诚推门进来,像往常一样,每次回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放便先来见他。阿诚依旧说“大哥,我回来了。”

明楼拿开挡在脸前的文件,眼底都漾着笑意道:“明台早就回家了,你居然这么晚才不回家,看来我要整肃家风了。”他伸出手指在虚空里点点阿诚的方向,语气里的戏谑掩都掩盖不住。

阿诚无奈道,“明台这小子走的时候放了一枪,大摇大摆撤了。日本人急了,封锁了整个领事馆,每个人都排查过了才放走。”

明楼失笑,“你以为他跟着王天风只学杀人放火吗?他也学幼稚,惯会借力打力。日本人总归会知道作战部署泄密,势必会做相应调整,那还不如明目张胆走掉,公然挑衅。”

阿诚道,“我总觉得这小子该让大哥好好教训教训,做事毛毛躁躁,爱使小聪明,坏毛病迟早要改掉。”

明楼道“我们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他将来会自己改正的。”

 

他示意阿诚过来看份文件。阿诚走到明楼身边,带着外面萧索的冷气,还隐约有一股甜腻的女士香水味。这味道逐渐向明楼飘去,化成一枚又小又锋利的尖刺扎在他的太阳穴。

女人香。都说女子具有多面,阿诚可是见识到了女人多情妖娆,无限娇媚的那面?是多么长久的贴近才会沾染上一身这么浓烈的气味,舞会结束这么久了散都散不掉。明楼止不住自己的思维往不可控制的方向涌去。

他先是心里一颤,紧接着耳边便开始响起尖锐的轰鸣声,之前因为阿诚回来的喜悦感瞬时一落千丈,整个人像被浇了冷水,连神经也被冻得抽搐起来。

他这是怎么了?明楼手指按着太阳穴,有些自欺欺人地想。他以什么立场,什么姿态,因为晚归的阿诚身上的女人香,而烦恼至斯。

明楼想起那句话。“爱这种东西,一开始不过是吸引,只要主人有毅力,不放纵自己,不抱幻想,不自怜,根本不会给它机会变成爱的。”

可明诚对于他明楼的影响,真的只是吸引吗?明楼烦躁起来,决定抛开不提。他语气不善,对阿诚说:“去洗个澡,你闻你身上都是些什么味。我也乏了,有事等明天再说吧。”

明楼躺在他的大床上辗转反侧了半个钟头,头疼一直持续,实在睡不着。脑子里乌七八糟的想了很多,但是也理不出头绪。

门把手被轻轻转动,阿诚穿着睡衣走进来坐在他床边,身上传来温暖清新的沐浴香气。他说,“大哥,你今天又头疼了,我给你揉揉,不然睡不好。”

阿诚修长的手指放在他额头上,轻重有度的揉捏。

他望着有阿诚在的那片黑暗,鬼使神差,“阿诚,太晚了,你上楼还得惊动大姐,今天也在我这睡吧。”

头部的疼痛使明楼不能保持平日里良好的理智,他决定暂时不去理会那些原则。最善于筹谋克己的明楼长官,在面对阿诚时,情绪的宣泄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住。

 

7。

明楼这夜睡的很好,大抵是因为阿诚按摩得好,妙手回春;又可能是阿诚体温比他高上一点,温暖在怀。

所以明楼今天早上醒来之后有些迷糊,眯着眼呆坐在床头,思绪有些发散。他梦了一夜,那些他和阿诚同榻而眠的夜晚。

十五年前,他刚把阿诚从桂姨手里救出来的时候,阿诚害怕的经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缩着身子坐着床边一句话都不说。那时也是个孩子的明楼只好拿出哥哥的架势,硬是把阿诚抱到自己的房间,温温柔柔的哄着睡。

这情形连明镜看了都要瞪眼睛。明楼是明家大少爷,含着金钥匙出生,锦衣玉食长大的,从小到大一路顺遂,事事都胜别人一筹。从来就只有别人把东西捧到他眼前等他来选,何曾有过他照顾别人的时候。

阿诚的事是明楼第一次动怒,第一次发誓,他要阿诚成才,比谁都要优秀自信的活在这世上。

后来,阿诚逐渐长大,变成了芝兰玉树、英俊挺拔的少年。他们一起去了法国。明楼发现阿诚看向他的目光从依赖变成了眷恋,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的情绪。明楼交了个法国女朋友,被阿诚看到了。那晚阿诚喝的醉醺醺的,明楼把他拖到床上,看他含含糊糊说着梦话往自己的怀里蹭,与十岁的那个骨瘦如柴、满身伤痕、时刻恐惧着流泪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两样。他抱着阿诚叹息。

恐惧太过就患得患失,依赖太过就变成执念。

再后来,明楼肩上的担子有千钧重,复杂的身份让他思虑过重,难以入眠。明楼染上了头痛的毛病,耳鸣有时要扰他一整夜。阿诚特意去找老中医学了按摩,有时候按摩的晚了,就歇在明楼床上。

这些夜晚的碎片交替重叠着往明楼的梦境里钻,并不觉得混乱,只是觉得温暖安心。

如果他的头痛只有阿诚能治,如果只有阿诚是他的药,让他放下思虑,得以安眠。那么就让阿诚一辈子陪着他。永远不放他走。

明楼在梦里下了决心,醒来却又恍惚。有佛偈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明楼从没这样犹豫过。他年少气盛,当年飞扬跋扈的明家大少爷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后来随着年纪增长日渐沉稳,城府深不见底,计划次次顺利,少有失手。他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过。

唯独明诚。他一次又一次走上前去又退回来,不敢迈出那步也不想迈出那步。

 

“大哥,怎么醒了不起床啊?明台那小子跑步跑了半个小时了,一直在笑话你再不锻炼衣服都要穿不上了。”阿诚穿了一身墨蓝色的运动服,手臂上搭着明楼要穿的全套衣服,叫他起来洗漱。

像已经度过的几千个早上一样,阿诚笑眯眯地站在他床前,眼神清润,像清晨的露珠,笑容美好的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明楼想起在香港的时候在咖啡厅邂逅的那个外国女孩,他对她说:“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想看清它,就会看的越近,但当你靠的越近,你的视野就会变的狭窄,就越容易被迷惑,被欺骗。”

明楼看不破。他懂得许多道理,却依然做不好这个选择。

 

 

8。

明楼定了定神,掀开被子下了床。他接过阿诚手里一会儿要穿的衣服放在床边,伸手开始解上衣的扣子。

阿诚扭头出去,一边说:“大哥,我先出去吃早饭了,在餐厅等你。”

明楼道,“回来。有事问你。”脱下上衣又开始脱裤子。

阿诚在旁边站着,眼神呼呼闪闪不敢看明楼,发现明楼在专注的脱衣服之后,又忍不住用余光去瞟。他和明楼虽然日日相伴,同进同出,明楼却很少裸裎与他相见。明楼虽然与他差不多高,身量却比他沉稳许多,在巴黎日日训练的成果还在,行动间背脊起伏,肌肉轮廓分明。

阿诚感觉自己从耳根开始有些热,还有逐渐蔓延到脸上的趋势。他不由地吞了吞口水。

明楼看着阿诚的窘迫样子莫名觉得心里舒服一些,他说:“昨天行动有什么要汇报的?可以跟我说了。”

阿诚挠头,“昨天不是都跟您说了么,明台完成任务后开了一枪引来了卫兵,把在场人一一盘查了之后才放走的。”

“还有呢?”明楼套上西裤站直,抬起双手。阿诚拿起腰带动作娴熟,虚虚抱住明楼的腰给他从后面串上腰带。明楼每次要让阿诚为他系腰带就是不开心了,像个小孩子撒娇讨糖吃似的。

阿诚侧着头,避免呼吸喷到明楼赤裸的胸膛上,表情严肃心里却有点好笑。这样孩子气的大哥,只有他一个人能见到。不过大哥到底是为什么生气,他还真是想不明白。

阿诚心里想着,没注意明楼已经低下头,他耳边感到一阵温热的呼吸。明楼道,“你昨天还干什么了?身上的味道是哪儿沾上的?”

阿诚说:“昨天……也没干别的啊,除了协助明台完成任务,就是和陈小姐跳了几支舞,聊了一会儿天。”

明楼心情很不好,往常他能把真实情绪很好地控制住,掩盖住,但是对着阿诚,他忍不住把自己冲动的那一面表现出来。他扭头走开去穿衬衣,背对着阿诚系扣子,“谁让你去跟人家跳舞聊天了,你昨天那么晚回家还带着一身脂粉味,难道很理直气壮吗?要是让外人知道是不是以为咱们明家没有家教?再说那个陈萱玉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一个日本人你贴那么近干什么?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我真是得学大姐整肃家风。”语气生硬,不由地带了些埋怨。

 阿诚有点委屈,明明是大哥让他答应陈萱玉去舞会的,他想了想,觉得大哥有些不对劲,再仔细想想,他好像有点懂了。阿诚没憋住,笑出声来,“大哥,你只差穿身旗袍就变成大姐了。”

他早就把明楼性子摸透,不会真惹他发火又能不动声色地试探。“再说了,大哥,就许你搂着汪曼春跳舞,我就不能和陈小姐跳舞吗?人家是看我谈吐有趣才同我多说上几句,那我还能拒绝吗?现在是新社会了,要讲究平等的,你能谈恋爱我就不能吗?”

明台的脑袋从门缝里钻出来,“大哥,你是小宝宝吗,衣服还得阿诚哥帮你穿?我都要饿死了,就等着你们吃早点呢。”

明楼大清早就一肚子火,“你们俩都给我出去!”

 

阿诚憋着笑关好门。

他知道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倒是明楼,智者千虑,他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吗?

 

 

9。

明楼刚穿戴好便接到了特高课打来的电话,他和明诚早饭都没来得及吃便匆匆赶到领事馆去勘查现场。

到了领事馆门口,正看见梁仲春眯着眼拄着拐杖走来走去,显然不大高兴。果然,跟他们打过招呼之后,就开始发牢骚。“你说这特高课打电话叫我们过来勘察现场,我们来了,又不准我们进去,那你不准我们进去那我们就回去吧,里头南田科长又传出话来,说不让我们回去,我就不明白了,76号是给他们日本人看大门的吗?”

明楼张望四周,“怎么不叫救护车来?"

“没有伤员,凡是和凶徒碰了面的,全死了。”明楼倒吸一口凉气,心想有些感慨。当年连自己系鞋带都不会的弟弟已经成长为一名成熟的特工。他们都是这样,满手血腥,用暴力来抵抗罪恶。孰是孰非,只有自己心里能够决断了。

 

南田洋子在桃子小姐工作的那间机要室里等着他们,眼神冷酷,仿佛带有深意。明楼与南田洋子交谈着。

“有什么损失没有?”

“有人窃取了第三站区兵力部署的计划副本。”

“有几名凶徒?”

明诚四处打量着现场,昨晚他只是在门外,并没有进这间屋子。他慢慢踱着步,一边侧耳听着大哥和南田的对话。突然,他瞟到窗户下有一只眼熟的手表。虽然表盘已经破碎,表带上也多了一些划痕,他仍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他们在巴黎的时候,一起逛街。阿诚不同意明楼花这么多钱去买一块手表,明楼却说无论何时都保持住风度,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最后明楼给他自己和阿诚买了两块一样的,回沪后明楼那块表被明台死皮赖脸要走了。于是明诚收起也不再戴了。

阿诚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努力装作镇定,脑门却冒出汗来。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明台不能就这么暴露,最终他走过去,把表踩在脚下,僵硬地蹲下身去,把表收在了袖子里。

他的动作通过一面镜子反射到南田洋子眼中。她垂下目光,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尽管之前她很欣赏明诚,但是今天他走进了她设好的陷阱里,一切好感都在这一刻被斩断。所有背叛和抵抗帝国的人,都要死。

 

出了领事馆的大门,明楼强撑着不动声色给梁仲春安排了工作,内心惊涛骇浪,恐慌与愤怒交错,最终还是没忍住对梁仲春语气不善。

“还用你打草惊蛇?蛇都快自己钻出来了。”

 

回程路上明楼止不住手臂的颤抖去拿阿诚给他的这块表。

“留下证据的不是他,而是你。”

“那么多人搜查现场,都没有发现这块表,偏偏就被你发现了,只能说明这是南田故意留下的。证据本身是无害的,你不碰它,它就没用,而现在所有证据带来的危险都会指向你,还有我。”

他身处险境,迈上这条路时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他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他周旋于豺狼虎豹之中,他从不畏惧死亡。他的愤怒在悔恨自己一时疏漏,将阿诚置于危险境地。他的恐惧在于他还活着,而阿诚不在他身边。

“不要停车。现在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任何反常的举动都会说明我们心里头有鬼。”

天色已大亮,可他们的前路却是迷雾重重。明楼想象着现在坐在驾驶位的阿诚,肯定强作镇定,眼睛湿漉漉的像小鹿一样。他突然觉得时间不够,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他们每一个人,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10。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陆游《诉衷情》

 

“是我犯的错,我拿命扳回来。”阿诚看着后视镜中的大哥皱着英挺的眉,疲惫的脸上满是愁思。大哥总教他做事要三思,行动之前要慎之又慎。这么多年他却依然没学会。是他太笨,一直追不上大哥的脚步。

“你有几条命?”明楼深深叹了口气,他的阿诚永远都是这样善良,从来都是宁可牺牲自己也不会连累别人。他倒是希望阿诚能够自私些,不要总是委屈自己。

错误是要扳回来,不过要看拿谁的命。明楼从来不会认输,他在脑海中已经为日本人设了一个局,一个死局,来彻底解决问题。只是太凶残太血腥,只要走错任何一步,大厦将倾。

还好有阿诚陪着。

“大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那我们就一错到底吧。

 

市政厅经济司秘书处办公室。

陈萱玉的电话居然打到了阿诚这里。她在电话里的声音焦急而不作伪:“我听说你是抗日分子,这是真的吗?”

阿诚没有吭声。因为他今早的愚蠢行为,身份已然暴露,不论生死,他作为一个伪装者的生涯也就到此为止。而他心里也有决断,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刻,他绝不会拖累大哥。

“阿诚你快说啊……这也不重要了,不管你是不是抗日分子,现在日本人已经盯上你了!你快跑吧,逃到哪里去都好,我帮你离开上海……”

阿诚听到电话那边陈萱玉带着哭腔的声音,和话音最后伴随着的南田洋子的那句日语。南田洋子是在问陈萱玉,“你是在给明诚报信吗?他已经逃不掉了。”

阿诚深吸了一口气。电光火石间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他对着电话说,“陈小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想与南田课长说几句话。”

南田洋子接过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声音颤抖又坚定。“我确实是重庆那边的人,但是我不想死。只要你放过我,我什么都愿意说。”

“你已经不值得我信任了。”

“毒蜂回上海了,我可以帮你抓住他。”

电话那边只剩沙沙声,明诚知道南田洋子心动了。毒蜂一直是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她时时刻刻记着毒蜂给她带来的挫败。

“好,我希望你不要耍花样。看在我的妹妹淑子很喜欢你的面子上,我给你一周的时间。记住你的命是谁给的。”

阿诚什么都没告诉明楼,只是说南田并没有当场质问他,只是说要将他借调至特高课一段时间,可能觉得阿诚还有利用的价值。

家里有孤狼潜伏,而76号有更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们。明楼计划已定,足够血腥和不择手段。但他绝不会再把阿诚牵涉进这样的危险之中,害怕的滋味,他尝过一次就已经够了。

 

 

11。

日本领事馆警察署特高课。

第一天明诚被“借调”至特高课上班时,就目睹了日本人的血腥手段。他到的时候,南田的副手高木正在指挥着领事馆的武官们擦洗着地面上大片的血迹,仿佛地上只是撒了杯咖啡。高木的脸上也溅到了几滴,血还是鲜红色,他麻木地擦了擦。所有人都司空见惯。

高木说,他们好不容易抓了一个共产 党,正要招供,没想到一个从宪兵总部转来的科员居然是个隐藏的日共,想要击毙这个转变者,就打成了这个样子。日共当场毙命,转变者受了重伤,还瞎了一只眼。

 

高木问他:“你来这里干什么?”

明诚道,“是南田课长说要把我借调到特高课一阵子,具体做什么工作我也不知道。”

南田洋子去陆军医院看望这位伤员了。趁南田办公室里没人,阿诚悄悄捅开南田办公桌抽屉的锁,里面有一页信纸,是孤狼写给南田的信。上面清晰的写着“明楼身份模糊,重庆份子嫌疑较重,阿诚可利用。”

明诚惊了一下,南田洋子对他和明楼的信任已经消耗殆尽,怀疑的种子埋下去就不可能阻止其生长。孤狼就在他们身边虎视眈眈,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有一种……他的计划不能再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明诚对南田洋子说,他捡走的那块表是毒蜂的,毒蜂已经回到上海,一定会找机会与他联系。到时候他们合作,一定能抓住毒蜂。

南田洋子的眼睛射出贪婪的光,冰冷而狂热。有欲望的人永远不能置身事外,只能昏头昏脑的扎进陷阱里任人摆布。

 

深夜,根据明楼的指示,朱徽茵给明台带领的毒蝎小组发去电报。

“星期四下午两点,袭击伪政府要员明楼座驾,清除明楼。”

山雨欲来风满楼。

 

“汪伪政府,上午在周佛海公馆——”明台在黑板上贴上一张周佛海公馆的照片,那是一座西班牙式花园洋房,“举行重要的新政府金融会议,参会成员中有汪伪金融高层人士,我大哥明楼。”

他指了指明楼的照片,“周公馆位于湖南路与武康路交口处。湖南路前方梧桐路通常设有路检,以保证来往车辆的安全。据我们可靠的内线提供的情报,明楼将于下午两点半结束会议,从梧桐路回汪伪政府办公厅。”

明台一边讲,一边用粉笔画出路线条,“我们行动组中午出发,下午两点,拿下梧桐路口的路检人员,通常是一名日本宪兵和两名伪军。”他在黑板上画了三个兵的符号,然后打上叉,“我们穿上他们的军装,用他们使用的步枪等待良机。”

“郭副官。”

“到。”郭骑云答。“你负责保镖和司机。”

“是。”

“于曼丽。”

“到。”于曼丽答。

“你负责支援及补枪。”

“是。”

“明楼,我亲自解决。”明台不紧不慢,神情平静。

郭骑云和于曼丽瞪着眼睛,大气都不敢出。之前明台因为上级让他刺杀明楼的事发过一次火,之后态度就变得很奇妙。郭骑云心里嘀咕,明家这三兄弟都有比干的七窍玲珑心,让人实在琢磨不透。

 

明诚提前告诉南田洋子,毒蜂约他在星期四下午见面。待会议结束后,南田洋子的司机过来汇报,说南田课长的专车出现了极大的故障,需要检修。南田洋子心急着要抓住毒蜂,明楼提出让南田开自己的专车去。

南田随即带着自己的手下,开了明楼的车出去。她在半路与阿诚汇合,正看到陈萱玉不知从哪打听到阿诚这里,正缠着阿诚,说他去哪儿都要和他一起。  

阿诚抓紧自己手上装着炸药的公文包,绷着嘴角表情冷漠。“我们是去办公事,不是玩乐。”

“不能带你。”

你不能上车。

我们是去走一条再也不会回来的路,至死方休。乱世当前,邂逅如浮萍,性命如飘絮,你既然是个懦弱女子,选择了保全自己,就好好活下去,替我看看未来是什么样子。

 

南田洋子急着要去见她的老对手毒蜂,不耐烦道,“淑子,你要跟来就跟来吧,但是呆在车上,不许多嘴。”

 

 

12。

行至梧桐路口。

阿诚与陈萱玉坐在后排,阿诚紧抱着那个黑色的公文包,神情凝重。一定要赶在到达司各特路之前及时引爆。

有两个伪军过来示意停车,南田洋子的司机从驾驶位开车门出来,凶狠骂道,“让开!把路障搬开!你知道这车上坐着谁吗!”

郭骑云摘下伪军的帽子,拿起步枪,一枪致命。

明诚从车上出来查看情况。明台见到阿诚神色大变,对准太阳穴的枪口向下偏了偏,准准射进阿诚左边锁骨下方。

南田洋子和陈萱玉见到阿诚中枪大惊,刚拉开车门探出身体。郭骑云和于曼丽两枪齐发,南田洋子和陈萱玉从此香销玉殒,再无气息。

 

郭骑云坐上福特汽车,叫三人上车。枪火声惊动临街巡警,笛声四起。明台搀起阿诚,和于曼丽上车,汽车冲过火药味漫天的梧桐路,奔向车水马龙的闹市长街。

 

阿诚再到周佛海公馆的时候,面色比起平常有些泛白,其他却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之前明台送他去了程锦云的诊所,简单包扎后急忙赶了回来。他打了两针止痛后实在不能再打,伤口痛的直冒冷汗,浸湿衬衣。不过明诚惯于忍受疼痛,是小时候被桂姨虐打时练就的。因为疼的再厉害也不能表现出来,哭了不仅没人安慰而且会被打的更惨。疼痛对他而言便意味着咬牙坚持,与假装不在乎。

明楼木着脸,忙着照顾心口痛的汪曼春,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一眼都没看身后的阿诚。

“师哥,你下午三点还要开会,赶紧去吧。”汪曼春刚被明楼守着照顾了一中午,简直感动的要化作一汪春水。

明楼突然扭过头指着明诚的鼻子骂:“你说我养你做什么,我的事情,汪处长都比你记得清楚!刚才那会儿连人都找不到,我劝你一句,如果你想跟着日本人混就趁早,我这不需要你!”

阿诚弯下身,深深鞠躬,“对不起,先生。”左肩的伤口又被扯到,他感到一丝温热的血从伤口涌出来。

明楼没理他,转身去了办公室。明诚又向汪曼春鞠了一躬才跟着明楼离开。

 

在办公室里明楼绷着脸,终究还是没忍住,他问阿诚,“伤口怎么样,还能坚持么?”

阿诚咬着嘴唇,“贯穿伤,不碍事。”

明楼心里冒着火,指着阿诚的鼻子骂,“我看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等我回家再收拾你。”

 

明公馆。

明台已经提前回了家。他脚步轻快地从楼上下来,递给阿诚一个公文包,道“我的朋友一不小心捡到了这个,让我还给你。”

明楼抢过来打开,里面是炸药,引线。布置手法熟练,引爆时间短,杀伤力大,能炸翻一辆重型卡车。明楼终于明白了一切事情的真相,感觉眼前一黑,心有余悸。

“你给我跪下!”明楼怒吼道。

阿诚在明楼书房的书桌前跪下。

 

“早就告诉过你,除非生死抉择,不要擅自做主张!你这样一声不吭的就要去送死,对得起我,对得起大姐吗?”

“关乎大哥生死,难道就不是生死抉择吗!”阿诚说了进家后第一句话。失血过多,再加上伤口没有及时处理好,他有点发烧,嗓子已经哑了。

“你有几条命!你的命就不算命了吗?”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明楼左手按着太阳穴,语气凶狠,眼眶却红了。他一想到阿诚有可能离开他,从此这世上就剩他孤独一人就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他再也忍不住把阿诚搀起来,闻着他身上的血腥气,眼泪滑落下来。

 

 

13。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明楼的语气从咬牙切齿到低沉哽咽,他深深呼了一口气,扶阿诚起来。阿诚感觉到明楼身体的颤抖,抬头去看他。

 明楼眼眶发红,长长的睫毛仿佛带着露水,湿润而颤抖。他的瞳仁不复以往深不见底的漆黑,而是被泪水衬得发亮的琥珀色,燃烧着深沉的哀伤和愤怒,浓烈的情绪仿佛要喷薄而出。

他太怕失去,太怕孤独,他宁可牺牲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也不愿意牺牲阿诚自己独活。他明知道已经踏上这条路就无法回头,明知道身后是深渊他们每个人连独善其身都难以实现,明知道他这样的想法太过自私太过狭隘⋯⋯

王天风曾经对他说,“我们都可以死,唯独你兄弟不可以死吗?”他当时哑口无言,此刻想通了,阿诚是他这辈子的执念,他永远都逃不掉。

 

 阿诚看着明楼的眼睛,里面好像藏着千言万语,又仿佛静默无言。

 阿诚十五年来第一次见到明楼流泪。不论是他当年与汪曼春相恋,被大姐发现后锁在家里,看着汪曼春冒着大雨跪在门前;还是巴黎地下 党行动小组据点被发现,全军覆没;再或是被汪家设计陷害,明楼父母俱亡明家产业摇摇欲坠,明镜搂着他伤心欲绝的时候。不论是多艰难的境地,明楼总是绷着脸不说话,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却总能咬着牙重新站起来,迈过雄关漫道,一次比一次站得更高。

 阿诚想起明楼唱过的《林冲夜奔》里的唱词:“回首西山日已斜,天涯孤客真难渡。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阿诚的心好像跌进了无限深渊。

他不知道明楼今日早有计划,但他知道大哥气他行动莽撞,以身犯险。他不像明楼,运筹帷幄,智勇卓绝,处处高人一筹。他天资只能算是平庸,尽管努力却始终不能望其项背。但是他很清楚,明楼是他用灵魂去眷恋的人,教他明理,养他成人,他刚来明家时,只带了一身破旧的长袍和满身的伤痕,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明楼给予。他无以为报,但愿意把自己唯一珍贵的性命献给明楼,他用最热烈最深沉的爱意仰望着的那个人。

现在这个人因为他受伤而流泪了。

 

阿诚喃喃道,“大哥,就算拼了我这条命,我也会保护你,让你不受伤害。”

 “屁话!”明楼一把扯过阿诚的领带,让他的眼睛与自己对视。阿诚美丽的眼睛中映出自己的倒影,与记忆里无数个阿诚眼睛里自己的倒影重合,恍然间就已经十五年。他回忆起阿诚年少抄下过的一句诗。

明月楼高休独倚。

明楼看到后在心里偷偷接上后句。

明月楼高休独倚,城头看雪故人归。

如果没有明诚,明楼高不胜寒,焉将存乎?

明楼心头涌上浓重的悲哀,“你给我记住,你必须活着!就算我死了,你也得替我活着!”

 

阿诚愣住了。

明楼让阿诚靠在他床头,自己转身去拿急救箱。再转身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伸手去解阿诚衬衣领口的那枚扣子。 “先处理伤口吧,得好好缝合一下。”

“我向你道歉,刚才没有控制住情绪,不该向你发火。是我的错,行动计划没有让你知道。”

明楼伪装的日子太久,戴上的面具已经摘不下来。连真心的话都不大会说了。

 

 

14。

阿诚莫名的有些恍惚。明楼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那么没人会知道。他再清楚不过。

阿诚声音颓丧,“大哥,错的是我,对不起,是我太莽撞了。我没有想这么多。”

明楼并没有理他。一时房间里变的静默起来。

明楼为他脱下皱皱巴巴的衬衣,半抱着他,为他解开胸腹和肩膀上的绷带,怀里的身躯挺拔而清瘦。二十六岁的阿诚他依然能够用手臂环绕。好像这么多年一切都没变,阿诚依然可怜兮兮的坐在那里等他去救。自己手臂一伸,把他圈进怀里,他就不再颤抖不再哭泣。

绷带被血浸透了,已经变成暗红色,粘连在伤口上,旁边蹭着干涸的血迹。明楼心里一颤,当时出了多少血,阿诚忍着多大的痛苦才能撑到现在,他不敢去想。

“阿诚,疼吗?”

阿诚没说话,眼神飘忽,嘴唇因为失血过多泛着白。

明楼问他,“你在想什么?”

“陈萱玉死了,我想不通,心里难受。”

“她自小在中国家庭长大,有次她对我说,在北平上学时,有一次老师问‘假如日寇铁蹄踏入北平,各位怎么办?’班上的同学们不知道她是日本人。她只能说‘我要站在北平的城墙上!’因为双方的子弹都能打中她,她可能第一个死去。她觉得,这是她最好的出路。”

“现在她死了,却不是被侵略者杀的,而是我们。我知道她懦弱,寻求日本的庇护来保全自己。但是懦弱而不能自保的人太多,我们今天不计生死,站在这里不就是为了保护这样的人吗?”

“懦弱与自私是不同的。她的死是因为她坐在那辆车上,这并不是偶然。往深了说,她既然选择站在日本人那一边,那总有一天她会坐上走向死亡的汽车。这不是我们的错,也不是我们该在意的。”

“阿诚,这世间多的是无奈与粉饰太平的辩词,但更多的是自私。自私的人往往活得比较久,我们能看到她的痛苦,但绝不能理解她。”

“你要记得,只要能打败敌人,……”

“只要能取得胜利。”阿诚默契的接上。

 

环境越是严酷,我们越是要保持清醒。

 

明楼突然觉得有些疲惫,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他忍着内心汹涌不肯向前再走一步,是为了让阿诚自己找到能够相守的伴侣,娶妻生子,做一个正常人。而不是把他往日本人甚至任何他不能接受的人那里推。

明楼知道自己不该问,可是还是忍不住,“阿诚,你是不是爱上陈萱玉了?”

“没有,我怎么会?”

“阿诚,如果……如果你以后真的有了能放在心尖上的人,一定要告诉我。”

明楼有多么希望他能走出童年的阴影,成为一个优秀自信的正常人。有多么希望他能站的再高些,看的更远些。不依附任何人,堂堂正正,成为参天的树;人格独立,思想自由,像在天上翱翔的鹰。是,他明楼从恶毒养母手中救下了奄奄一息的阿诚,教他识字,养他成人,但他哪里来的借口,留阿诚一直在他身边?

 

“大哥,从跟随您走上这条路的那天起,我就明白我不会再同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哪里还会爱上别人?”

“但是我从未有遗憾,我愿意跟着大哥去任何地方!”

明楼简直要佩服阿诚的固执,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变。他心里气极,面色不显,只是把刚解下来的绷带抓成一团,“哪怕是去跳楼?我叫你跳你也跳?”

“哪怕是地狱!就算眼前是万丈深渊,你叫我先跳下去,我也会跳下去等你。”

“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什么身份,你只要让我跟在你身边,当你的铜墙铁壁,此生足矣。我只求大哥你别嫌我笨,别推开我。”

明楼只觉得夜色如水。他想起小时候去寺庙上香时老和尚念过的《楞严经》。

“从生至生,同于形影,不相乖异。”*

 

——————————————

*从生至生,同于形影,不相乖异。

———《楞严经》第五卷

大意:只有两个人彼此思念,才会相互相认,只有两个人彼此思念的感情日益融合加深,才会生生世世如同形影一样相伴,永远不分开。

 

 

15。

自从那晚后阿诚就没有再同明楼说过话,也许是气明楼没有反应,又或许是羞愧自己当时情绪激动,说的话太过直白。当初明楼惊讶太过,不知为何保持沉默,如今肠子都悔青了。

 

这天,明楼突然想到自己有件大衣放在楼上阿诚的衣柜里了,阿诚又被梁仲春叫去吴淞口了,只好自己动手,跑到阿诚房间去翻衣柜。他摸到有件阿诚不常穿的衣服里有个信封,拿出来一看,上面写着明楼兄启,却没有封口。

 

他心里疑惑,若是自己的信为何阿诚不转交给他,信又没封口,自己便抽出信纸展开,满篇阿诚清瘦的字迹,还有斑驳的水渍,把墨迹晕染开来。

 

明楼吾兄:

 

见字如晤。

写此信时,你我家中楼上楼下咫尺之隔,待到你读信时,我却已与先生阴阳之遥。时间仓促却是借口,是我实在没有此般勇气与先生当面道别,只能借此书诀别。

 

写到这里我已泪眼模糊,不能自已。怕湿了信纸,本想就此搁笔,又怕先生怨我气我,那是要比任何事都令我难受的。

 

此时已经深夜,大姐与明台均已熟睡。你也处理完公务,准备睡去了。我坐在桌旁四下安静,昏黄灯下,思绪如潮。

 

想来我已跟随先生十五载,遇见先生之前种种竟恍如隔世,模糊不清了。然与先生相处的往事历历在目,先生的教诲句句都刻在心头。这些年先生带我到南京,长沙念书,后来又赴巴黎,莫斯科,香港。我总想着待到战后闲来无事,一定要拉着先生重游故地,感慨当年。现在想来也是岁月不居,来日苦短。

 

有件事我憋着很久,虽然不堪但还是想让先生知道。1931年时我听闻先生加入蓝衣社,想到先生从此就要遵循其纪律条例从此不得娶妻,竟然暗喜。

 

先生一定会生我的气罢。还气我之前行为莽撞酿成大祸,后来又默不作声、自作主张,只给您留下了轻飘飘的这信,写了一些不知所云的话。

 

先生救了阿诚的命,又教阿诚读书明理,救国存亡。我是何其有幸能遇到先生,又是何其不幸生在今日中国!

 

我多希望永远跟在先生身边,陪伴您,照顾您,仰慕您。可我们生在今日之中国,战火连天,同胞们舍生赴死,未有犹豫。先生从来睿智明理,却惟独在亲情二字执念过深。我们姐弟四人既然一样心忧天下,壮志报国,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我不怕死,只是遗憾时不我予,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

只求有来世。若有来世,待山河犹在,国泰民安,再诉衷情。

 

                                           明诚顿首

                                        1940年x月x日

 

 

*参考《与妻书》林觉民,《廖承志致蒋经国先生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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